陈文增先生学书轨迹探微
杨丽静
陈文增先生曾撰写《二十年学书回忆录》,记述了他从1964年—1986年的学书历程。据此,加之我搜集整理的资料,对陈先生学书过程有了一次深入初探。
初识毛笔
1963年,陈先生8岁,受叔叔影响,对毛笔字产生了兴趣,也想做个能写毛笔字的人得到社会尊重。一次,在叔叔搁笔之时,他大胆提起毛笔,就再也没放下。叔叔写柳,他便也从柳开始。写字是件奢侈的事,但生活拮据,要想写怎么办?这难不住他,他以捡来的废电池芯作墨,废碗底作砚,羊尾毛缠在木棍上作笔,窗纸作宣纸,就这样,开启了他的书法之旅。
置办工具
1965年,陈先生10岁,经过两年的坚持。父母从不理解到理解,从不支持到支持,逐渐认识到这个倔强的儿子对书法是真的热爱,决定凑钱为他置办一套工具,于是一方石砚,一支毛笔,一块金不换墨,摆到了他的小书桌上。从此,陈先生算是有了套像样的书写工具。
人的精力集中在一件事上,别的地方就容易出现失误。由于他太爱书法了,导致当年学期考试不及格,一怒之下,他用手指戳破自己的前胸,立志赶上去,不掉队。之后的一学期,他的各门成绩名列前茅。老师见他答卷字迹漂亮工整,破格提为班长、学习委员、少先队长。这一阶段他每天坚持写100字,没有字帖,临字都是叔叔或老师写的大字。
爱上大字报
1966年,文化大革命来了,他的父亲开始被游斗,戴高帽,跪石子。为了给父亲申冤,他别无办法,只有靠学习为真理奋斗。几年中,父亲两次被关进牢房,长达半年之久。遍体鳞伤的父亲回来总关心他的学习情况,陈先生自己说,他的字是用眼泪和着墨汁写成的。
他的精神和生活虽备受折磨,但还是很喜欢看大字报上的字,这样可以学习各种书体,线条、结构、变化等等。他经常带一小本子边看边记,掌握书写要领。1968年至1969年,学校休课两年,他在家坚持自修,从未间断。1970年年底,再次进校读书,成绩仍是全班最佳,可见其用功程度。
楷取颜柳
1971年,同学们大多数被保送上了高中,有的进了专业学校。他和他的堂弟陈增尧因受家庭的影响,只好家中务农,从此再没进过学校。但他没有悲伤,没有埋怨,暗自立志,断发为誓,继续用书法为真理而讴歌。
这之后,他的学习时间增多了,规定每日不少于4小时,有时长达7、8个小时,日课500字。也有了一本《柳体玄秘塔习字帖》,从书法专业的角度上说,这才进入了正规训练。
著名学者吴占良先生曾说:“陈文增不仅学《玄秘塔》之书法,更学端甫大师之精神,以大丈夫自励。”的确,他要做一番事业给自己看,给家人看,给乡亲们看,想要得到社会的尊重和认可。
认准羊毫
陈先生主张写字要用羊毫笔,有两个原因:一是羊毫性软,练腕力;二是便宜。因为这个观点,还引出一段与周汝昌先生的故事。他的一张纸,通常写完小字写大字,写完淡字写深字,最后在缝里也要填满笔画。甚至,会用清明时节未烧过的冥纸做补充。
由于生活艰难,他每次买回一瓶墨汁,要加五倍的水,掺上锅底灰使用。尤其到了冬天,屋里极寒极冷,为克服砚池结冰,他每日煮晚饭时,在灶中烧几块砖头,一结冰,取出砖头枕在砚台下面,几块砖头轮流使用,就这样每天完成日课。后来父亲给他找了点白酒,每日滴在砚中,化解了这一难题。
牛倌书法家
在家务农一年后,1973-1975年,陈先生所在的生产队缺饲养员,又做起了“牛倌”。他很愿意干这个工作,牲口需要夜草,他也需要夜练,就这样他一边喂牲口,一边练书法。饲养棚里的一张破旧的小炕桌成为他的书桌,每日盘腿练习,3年时间下来,两个脚踝处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。他每天从饲养棚到野外,铡草、垫圈、放牧,牲口被他喂得肥肥壮壮,他的字也日渐提高。
几年的积累,房间里添置的书越来越多,通过揣摩历代书法,他还是更偏爱柳骨的劲健,并坚持练了十多年。他说:“最爱柳少师和颜鲁公,独不喜赵孟頫和赵佶,孟頫字虽妩媚而缺乏丈夫气节;赵佶书虽美名“瘦金”实在过于纤弱,而只有颜柳刚正大方,掷地有声。”
由于没有书法老师指导,陈先生都是运肘、运指,从没运过腕。为了纠正自己,他用木板左右各钉上钉子控制肘部移动。这样练了3年,动作基本纠正。他吃饭用筷运腕、刷牙执刷运腕、走路也将腕子作运笔状。转眼又10多年,他认定他的腕子才算基本灵活。
与周汝昌先生函
1978年,陈先生由于书法写得好,应聘来到保定地区工艺美术定瓷厂工作,这对于他的人生来说是一个转折点,第一次有了工资。面对优越的条件,他仍利用早晚在车间和工作室练习,从不耽误工作。
同年,周汝昌先生在《书法》杂志发表了论古人作书软、硬毫之说,推重硬毫,断言古人佳书,多以硬毫为之。陈先生读后有话要说,因为他一直在用羊毫写字,柳体的清俊骨力均能确切表达,便与本村的好友刘现好写了4页长信同周先生讨论:“硬毫的表达效果,软毫(纯羊毫)也能表达出来。字的劲与圆纯,俊英与柔媚,不在于硬毫、软毫之分,而在于有锋无锋,而在于人的腕指挥笔的功能如何。”周先生亲自回信,复信3页:“你们以亲身实践的体验,向我提出硬毫、软毫的问题,而且词气谦虚恳切,以探求学术真理的精神相与切磋,非常可佩。我是尊重您们的学习经验的。”
拜访启功
结婚前的几年里,为了生计,陈先生靠着在集市上买字花、画油漆布、画门帘,还画影壁,印顶秸纸(即农村人房顶作装饰用的彩纸先用高粱杆儿在房梁上打好方格,在把彩纸糊上面,相当于现在的天花板,当地人叫顶秸)。
1979年,陈先生结婚。在他的家庭生活基本稳定的时候,也是写柳16年后,他勇敢地走出曲阳,决定到北京拜访启功先生。
当时通过荣宝斋吴桥县的一位装池家约见了启先生,启先生见到他的字后,给予肯定评价,并赠联一副以示鼓励:“会心处正不在远,非其人未可与言”。回到曲阳后,他开始痴迷的学习启先生的书法,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。
后来陈先生把这幅字收藏起来,去世后,我们一直没有找到,可能是太珍贵的缘故吧,封存的也太周详了。
行追古人
1981年3月,陈先生和曲阳雕刻家王月明先生在曲阳成立了恒阳书画会,由陈先生任会长,多次办展,活跃了曲阳人民的文化生活。他的书法得到叶喆民、顾丁因、陶然、关阔的指点。各省市和地区的公园和单位开始见到陈先生的字迹。1984年后,陈先生的作品开始在媒体发表获奖。1986年,加入中国书协河北分会。
1987年开始,他研习欧阳询行书,临《张翰帖》,摹习认真,用笔精到。在报纸上练习的比较多,每一落笔牵丝可见,笔笔相连,笔力劲健,犹见刀功。笔划转折自如,气势贯通。字体疏密适度,清秀挺拔,飘洒有致,他的诗文与书法并进,发乎于心,形随于手,法写于意,一种文人气质自然流露。
1992年,公司也由灵山山沟搬到县城。陈先生一家搬到县城居住,几个老定瓷人凑钱帮他家在城区点将台盖起了四间房。两个孩子也在这里读书。这时,他在联系的书法的同时,还经常画些竹子,题题诗。当时在他们家东房小库房里,报纸堆了整整一屋子,每一张报纸都密密麻麻,后来师母当废报纸都清理掉了。
偏爱宋家
1998年到2012年期间,在劲健沉雄的柳书基础上,陈文增先生从魏碑龙门,二王, 颜、柳,苏、黄、米,后参八大、弘一、张瑞图之法。一步步从未间断,并在书法理论上及时总结,逐步形成自己的一种书法面目。对于一些名帖,他都心领神会,默读默写,这成为他的一种习惯,也是他将历代大家书意化为己用的诀窍。
陈文增先生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,对于创作的要求更为苛刻,无论从形式上、笔意上给人一种全新的视觉效果。大概是定窑工匠的缘故吧,他总偏爱宋文化,对于宋四家尤为着迷。我自己认为对于宋人的尚意,他理解得更深更透,下的力度也最大。
自书自诗
从2004年的八届国展及书学研讨会,2005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,到2011中国美术馆举办的“游目骋怀.陈文增自作诗词书法展”,2012年、2013年、2015年在石家庄美术馆、保定市博物馆、美国纽约的巡展,使书法圈及社会各界人士耳目一新,尤其是2012在河北省美术馆举办的“扶筇问步·陈文增师生临书展”,更是引领了一种正确的学书导向,2014年在省博的“陈文增艺术文献展”更是全方位展示了他的艺术成果,影响很大。
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,自作诗词书法,成为他的语言,也成为他的向世人展示综合素养的独色方式。他是一个对书法执着的人,直到2014年底,他的右臂不能抬举,仍坚强地用左手拖着右手写字,2015年后,右臂不能抬举,基本为左手书写,他曾自嘲:“我的左手比右手写的还好”。的确,相对于右手,他左手所表现的书法意趣更为引人,墨色酣畅淋漓,轻松自在,不再寻求什么固定格式,随性随意,可谓人书俱老,精妙纵横。
笔锋见刀锋
启功论书百首有一句诗,“透过刀锋看笔锋”, 这句话用在陈先生的刻花上决不为过。学书别有观刻法,透过刀锋看笔锋。因长时间从事定瓷刻花工作,陈先生不断在定窑坯体上追求极致速度与完美构图,这种功夫使得他的书法功底在定瓷上有了很好的运用与拓展,对于与他的书法相互作用,相互影响,相互提高。
陈先生表现在瓷器上的书法,有与刻花合并装饰相映成趣的;有单独以书法的形式作为陶瓷装饰的;还有一种最高形式,就是瓷诗书结合的方式。纵览历史及当代定窑的制作及装饰,我认为,陈文增先生的是书法运用是最丰满,最极致,也是最具有文人情怀的。
这种纸本和瓷器上的书法作品,是笔和刀的媲美,工具虽有不同,但表达的性情是一致的。无论宣纸还是泥坯,同样都在记录着他的人生、他的事业、他的生活、他的一切一切。
众所周知,陈先生以“瓷诗书”三联艺术著称于世,按他自己的观点认为:我的书法用功最多,应排第一,第二是诗词楹联,第三是陶瓷。我觉得这是谦虚的说法,他是一位极为通透、极为罕见的艺术家,其实他在每个方面用的功力都不得了,无法用时间和排名去衡量.
未及草法
陈先生对于书法的临习过程是有想法的,他是按楷——行——草,这样一个过程来进行练习。他的楷书写了16年之后才开始涉及行书,行书遍临诸家30年,苦心游历,笃心钻研,并未急于进入草书,他曾说急于写草反而不成。
其实在他仙逝之前,他还讲到,我还要过几年再写草书。假设陈先生再延寿十年,他的草书很难想象会是一种什么风格......必定风生水起,纵任奔逸,笔走龙蛇。
陈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,他用他的一生撰写了一部传奇,陶瓷、诗词、书法三个领域实现一种互通互融。境界之高,胸怀之大,付出之多,是我们无法企及的。
2018年6月6日
丽静于居云轩
附:《陈文增、刘现好给周汝昌信》及《周汝昌先生回信》全文
周汝昌同志:
您好,在今年第一期“书法”杂志上看了您的书法艺术答问,心情很是开朗,但在第九、十小节关于硬软毫的论述中却有点不敢苟同。其中,在第十小节您有这样两句话:“如果你喜欢的是没有锋棱芒角的笔画或者是圆熟甜媚的书风,那就使用软毫,如果你喜欢的事遒健俊爽、英风俊骨、神采焕发的字,我保证你用软毫一辈子也不会见功的。”这段论述,经我们思考再三,总觉得有些不妥。我们则以为,软毫也能写出有锋棱芒角特征的笔画,也能写各种流派和风度的字来。总之,硬毫(狼毫)的表达效果,软毫(纯羊毫)也能表达出来。我们所处一代,书法爱好者很多,但过于高深这则甚少。所以,从以外找不到充分的事例作其说明。在这里,只谈谈我们自己在这方面的微薄体会。
我们是青年书法爱好者,学习书法已有数年。我们所喜欢的字,当然也就是您书上所讲的遒健俊爽的体格。当初,我们都是硬毫论的主张者,觉得硬毫较得心应手,便与书写,软毫不同时换背其人意。为此我们很喜欢狼毫,因而也很讨厌羊毫,认为羊毫软不拉塌的,没啥来头。
在翻阅各种书法资料时常常遇到“初学宜用羊毫,羊毫可以练腕力”之说。在同老一辈书法爱好者接触中也常听到“软毫可练笔力”的说法,细琢磨起来很有道理。至此,我们就抛下了硬毫,开始了软毫(纯羊毫)的练习。
开始一拿起软毫笔,像是一条软线(也可能是习惯于硬毫笔的缘故)特别不听使唤,将笔顿而再顿倒是可以,若顿而提之毫则不能自弹。另如,转、挫、蹲、驻等也多不如意。每作一笔不是头残即是尾缺。书成一字,也是肥胖柔媚,毫无俊秀挺拔之感。一个月,两个月过去了不见其好转,半年过去了,仍是原来面貌。对此,我们非常烦躁和生气,同事也产生了怀疑情绪,自思羊毫难有狼毫的书写效果。前人之说,生于无端,为此持续多少时日,恐也劳而无功。
“世上无难事,只要肯登攀”,铁杵磨成针,时到自然成。既然前人有软毫练笔力之说,就肯定有人曾经实践过, 我们不能掌握,说明我们的工夫尚不够。只有反复实践,不断总结经验,有才可能使笔力日臻完善,最后达其目的。所以我们一直坚持练习。今天(就我们水平而言)我们觉得用硬毫所能写出的字,用软毫照样能写出来。
在实践过程中,使我们认识到,羊毫之所以写字无力,笔画圆纯,关键是它毫软弹性弱,不随人意。要想提起笔就叫软毫变硬,是不可能的。最科学的办法,是用腕和指去弥补,也就是运笔的腕要指挥正确无误。“善于用兵”(不可滥用笔毫弹力),另一方面,使腕在升降运转时尽可能递于笔毫一些弹力。如人挑扁担,随着人的脚步和身体的晃动而使扁担发出的弹颤一样,这样使笔毫可间接接受一些影响,弹力可相应变大。总之,无非是腕的工夫。
比如书“一捺”笔,首先逆锋向左落笔,下笔时要特别注意保存笔的绝大部分弹力;再转笔右下而行,行笔时也要力求恰当的运用弹力;顿笔时最好用颤笔法(颤笔法是我自己在这方面的一点体会,请指教)(当然要合乎书法),使笔有其足够的弹力,最后提笔捺出,这样就形成一完整捺。否则,像书狼毫那样随笔那,落笔较重,一按到底,笔划未完,弹力已尽。从何谈笔划的锋利工态,更不能说挺拔俊秀,神采焕发了。
在实践过程中,还使我们认识到,如意指挥一支软毫笔就像训诂一匹烈性马,只要你不畏困难,志在征服,即是一定办得到的。但不论羊毫和狼毫,首先必须有锋。若是无锋,纵是再弹性大的狼毫也写不出英风俊骨、锋芒显露的字体。
在实践过程中,使我们还认识到:笔之软硬并非两个截然不同绝对物,而是前步后趋的两方紧密相联的东西。前者虽软而不像泥,后者虽硬而不是钢。它们所各自具备的性能都处在一定的有局限性的范围,无论哪者都无法抛开对方而价抬自己的性能。因此,我们得出一条结论:字的锋利与圆纯,俊英与柔媚,不在于软毫硬毫之分,而在于有锋无锋,而在于人的腕指挥笔的功能如何。
实践证明,软毫不但枕腕、悬腕很有狼毫的表述效果,悬肘也是可以的(以上所述就正楷而言)。
周同志,以上所谈仅是我们个人的粗浅尝识。虽说它作为意见同您见面,但一定存在着很多缺点和错误。不当之处,请您批评斧正。同时我们也希望和您不断取得联系,在您的帮助下,使我们的书法研究工作更有其明确的目标,以便更好的为社会主义建设和无产阶级统治做服务。
最后,让我紧密团结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学习,刻苦钻研,争取为繁荣祖国的书法艺术做出我们应有贡献。
河北省曲阳县南镇北镇村
陈文增 刘现好
1976.5.18
河北省曲阳县南镇公社北镇村陈文增 刘现好同志:
五月十二日惠函由上海书画社于五月廿七日自沪寄发,六月一日晚夕始达北京。(寄来的是抄件。原函由书画社存查)由于事务极繁,不能早日作复,请多原谅。您们以亲身实践的体验,向我提出硬毫软毫的问题,而且词气谦虚恳切,以探求学术真理的精神相与切磋,非常可佩,我是尊重您们的学习经验的(因为不是引某一家某一书籍的说法来立论商榷的。)现在的问题(我个人的感觉)约有以下几点:
①非常盼望您能见示学术过程中的有代表性的作业(甲、原用硬毫写的;乙、改用软毫后初期、后期写的;丙、现时再用硬、软两种笔分别书写的字幅),让我有机会看到您们实际上所取得的效果与成就。
②拙著共计九章,自第四章起,讲到笔法笔力的核心问题,而这是和您提的问题密切关联的重要部分。我恳切希望您将来能读到它,届时再加强联系---因为我双目大坏,书写极为困难,势不能在此信函中细述这些很繁难的艺术问题,这一点请您们千万加以体察和原谅!
为恐书画社也需要了解我的看法,故此信亦烦其代转。极匆匆,祝日进千里!
周汝昌六十六
信已写好,又改变原计划,决定将信直寄给您,以免书画社或有迟误之处。您将拙函照抄一份,寄与他们(并说明原委),至嘱至谢!